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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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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为防盗章, 过了防盗时间正常显示。  阿玄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这世道, 死很容易,随便生上一个小病就有可能死去, 活下去却不容易。只要隗龙能继续活下去,那就是件好事。

    “多谢太宦告知。”阿玄向他道谢,恭恭敬敬。

    茅公一双花白眉毛微微动了动:“不早了,服侍君上就寝吧。”

    ……

    庚敖这趟出行,身边既没带姬妾, 也没带多少服侍的隶人, 以护卫居多,轻装便行。

    阿玄观察了几天, 发现此人既好伺候,也不好伺候。

    说好伺候,是因为他为人似乎不算苛刻。昨晚宿于馆舍,舍人进上膳食, 其中一盘配菜, 以芝荋(木耳)佐螺酱,大约是合了他胃口, 他吃的不少, 吃到最后, 盘底却赫然出现了一只已被烹熟的肉虫。舍人大惊失色, 和庖厨下跪告饶, 倒也没见他发多大的怒气, 皱了皱眉, 事情也就过去了。

    说不好伺候,是因为他精力远比一般人旺盛,到了令阿玄惊讶的地步。每到一城,不管多晚,他必见当地官员,会面往往持续到深夜,随后略睡上一两个时辰,天亮便又动身继续上路。

    他自己无妨,次日照样精神抖擞,近身服侍的人却跟着受累。此前一直是茅公在旁伺候,他体谅茅公,往往早早就让他去歇息了。阿玄却没茅公那样的待遇。必须要等到他合眼了,她才能躺下。

    几个晚上过去,茅公似乎对阿玄终于感到放心了,将服侍就寝的事交给了她。

    阿玄不敢怠慢。只要他没躺下,她便等着伺候。连睡觉也不得安生——她就睡在和他卧室相连的外间,随时要听他的传唤。

    好在白天上路后的那段行程,她有时可以在颠簸的车里补个觉。虽然日夜颠倒,令她颇感吃力,但只要想到数月之前,她还曾拖着被磨破了皮的双脚一步步地向北跋涉,这么一点事情,也就不算什么了。

    ……

    这个世代的人口密度相对稀少。周王室下的许多诸侯国,都是由一个个以点状分布的城池而构成的。有些小国,名为国,其实不过就只是几个城池而已。出了城池和郊畿,就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在城池和城池之间,则由四通八达的驰道相互连接,通常每隔五六十里,驰道上会设一处路馆,以供来往使臣宿息。

    这个白天,因在路上耽搁了半日,此刻天已黑了,下一处的路馆却还遥遥在前,人困马乏,庚敖便命就地搭设帐幕过上一夜,等天亮再继续上路。

    阿玄感到十分疲累了,却还跪坐着,肩背挺的笔直,一下一下地摇着手里的蒲扇。摇了许久,手酸了,困意也袭来了,一双眼皮控制不住,慢慢地粘重起来。

    在路上已这样走了七八天了。茅公说,再走这么七八天,就能回到国都丘阳了。

    毕竟上了点年纪,此刻又不早了,已经睡了下去。

    庚敖的随卫们也分成几拨,有的先入帐就寝,有的在近旁瞭夜。

    夏夜的旷野里,静悄悄的,帐幕帘缝里不时钻入几声忽远又似近的虫鸣声,愈发的催人困顿。

    阿玄手里的蒲扇越摇越慢,终于停了下来,头往下一点,猛地一个激灵,惊醒,抬头飞快看了眼正坐在地席上翻阅着简牍的庚敖,见他依旧全神贯注,既无就此收了去睡的打算,也未觉察到自己的走神,忙打起精神,啪嗒啪嗒,再次摇扇为他打着凉风。

    又片刻过去,摇扇声再次变得稀落,凉风也有一下,没一下。

    庚敖的视线从手中的那卷简牍上挪开,眼角瞥了她一下。

    烛光映出她额头上的一片细细汗光,她微微垂着眼皮,睫毛在眼睑下拖出两道圆弧形的暗影,一根一根,丝丝分明。

    相对了几天,大约是习惯了,倒也没再觉得这张脸是如何的不堪入目了——就如同王宫里那些华服美人,再美的一张脸,看的多了,也同样没了任何的感觉。

    甚至,这个秭女倘若不是脸庞皮肉粗糙黯黄,原本生的应该也还算是端正的。鼻、唇,面型,都还过得去。

    一把头发也算好的。便如此刻,绾的松了些,便沿着肩膀斜斜地堕了些下来,又被烛火打了层光,看起来像是一匹厚实黑亮的光滑绸缎,摸一摸的话,手感想必甚是清凉。

    尤其她的眼睛,其实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他到此刻,还记的去年秋狝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他恰从剧痛的昏迷中苏醒,睁开眼,映入了他瞳孔的,就是她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两丸晶莹宝珠,眸光灼灼若华,居高临下,用带了点厌恶似的目光俯视着他。

    令他印象鲜明,至今如在眼前。

    ……

    见她困的越发厉害了,脑袋越垂越低,庚敖手中简牍一合,抛在了她膝前的地席上。

    “啪”的突然一声,在这静谧的夏夜里,听起来倍加的脆亮。

    阿玄一下被惊醒,抬头,见他坐在对面,两道目光冷冷地投向自己,忙打起精神,再次替他扇风。

    “罢了,睡去吧!”

    他淡淡地道,大袖一拂,背对她便卧了下去。

    ……

    阿玄当然没有可以自己一个人睡觉的幕帐。

    她卧在距帐帘门不远,那块他脚边的地方,不大也不小,正好可以容下她。

    躺下去后不久,黑暗中,她便听到他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说也奇怪,片刻前,她还困的坐着打扇就能差点睡过去,此刻真的叫她睡,她却又睡不着了。

    他的呼吸声明明和她隔了至少数尺的距离,听起来却格外的近,如同就响在她的耳畔,不断地吹着她耳垂上的茸毛,吹来吹去,吹个不停。

    帐内闷热,躺下去没片刻,浑身汗更多了。

    她愈发心烦意乱,闭着眼睛,开始数他的呼吸。

    一,二,三……

    她数到两百,非但没数来困意,反而惹出了内急。

    小腹慢慢地涨了。她屏住呼吸,侧耳又听了片刻,确定他已熟睡无疑,慢慢地从卧毡上爬了起来,摸索着幕帐角,蹑手蹑脚地猫了出来。

    钻出帐帘,迎面一阵夜风,整个人凉爽了不少。

    ……

    阿玄向瞭夜守卫简单说了声,便朝不远处的一处土坡走去,藏在坡后,迅速解决了内急,转身来到了野河旁。

    宿地傍水而起,数十丈外,便是这条野河。

    满月高悬于顶,清辉曜洒若水,河面倒映了一片银光,夜风拂水,泛出粼粼一层微波。

    阿玄蹲在水边,俯身撩水泼面,一阵清凉之感仿佛渗透入了毛孔,慢慢地入了肌肤的深处,感觉极是熨帖。

    替那人打了一晚的扇,身上汗津津的。

    阿玄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宿地,静悄悄无人,只有瞭夜卫兵几道模糊的身影。

    她便沿着河边,又往前走了数十步路,停在一簇高及人腰的水苇丛边,蹲了下去,脱去外衣,洗去沾在身上肌肤的一层汗泥。又濯了足,正要穿回外衣,忽然感动脸庞微微发痒。

    阿玄起先并没在意,只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手却顺势一滑。

    她顿住了。

    那层她早已经习惯了的附在她脸上的如同第二层肌肤的面皮,仿佛熟透了的果子,毫无预兆就这样顺着她的手,从她的脸上整张自然地脱落而下了。

    一阵夜风吹过,身畔苇草簌簌地响,阿玄感到面庞凉飕飕的。

    她呆住了。突然反应过来,再次摸了下脸。

    触手柔嫩而光滑,犹如一只刚刚剥去了壳的蛋。

    义父临走之前曾说过,在他去后半年之内,他施在她身上的异术就会自解。

    义父去世后,她先是被发迁北上,再又到了庚敖的身边,中间一波三折,算时日,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五个月。

    随着半年之期日渐逼近,阿玄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哪日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她该如何自处。

    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竟比原本预料的要快,猝不及防,说来就来了。

    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早习惯了附着这张假面生活,此刻骤然没了假面,就如同没了能让自己躲藏的蜗壳。

    面庞依旧凉飕飕的。阿玄不死心,又抬手捏了捏。

    另只手上的那张面皮,还在随风晃荡。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身后渐渐传来窸窸窣窣踏着草丛的脚步声。

    阿玄回头,看见一个男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月光照出了他的身形和面庞轮廓。

    竟是庚敖。

    阿玄吓的魂飞魄散,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几乎是出于本能,哗啦一声跳下了水,高声嚷道:“你不要过来!我没穿衣裳!”

    茅公吩咐完本已转身要走了,听她在身后发问,似乎略感惊讶,停下脚步,回过头,一双花白眉毛动了动。

    “叫你同行,你遵照便是,何来的疑问?”瞥了她一眼,终还是道:“回往国都路途尚有半月,我精力有些不济了,君上身边还少个服侍的人。”

    穆国君出行在外,身边怎可能缺她这么一个服侍的人,茅公话虽这么说,但言下之意,阿玄自然明白,必是怕他万一又发头疼之症,便道:“我能服侍君上,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是北迁秭人里,有一年迈老媪需我照应,她虽非我生母,待我之情分却丝毫不逊生母,她年迈体弱,身旁更无别人可以依靠,此刻若我弃她于不顾,实在于心不忍……”

    “这好办,”茅公打断了她的话,“我吩咐人,代你好生照应她便是。”

    阿玄之前曾请求成足,等到了狄道后免她婚配,容她继续充当军医。成足当时也答应了她。

    阿玄有一种感觉,隗龙应当没有死。既然得到了成足的应允,阿玄原本计划,等到了狄道,一边当军医照顾隗嫫,一边等着隗龙。

    倘若隗龙真的还没死,他迟早一定会来狄道找她们的。

    退一步说,即便如今没有隗嫫需她照顾,从她本心来讲,她也实在不愿被带去穆宫。

    那种地方,比起苦寒狄道,或许更加吃人不吐骨头。

    她迟疑着,既不应是,也未摇头。

    茅公何等的眼力,眉头一皱,命身旁的隶人退下,语气变得不快了:“你莫不识好歹!若不是看在你有一技之长,怎能有此好事落你头上?怎的,比起服侍君上,你倒更愿发往狄道充边?”

    阿玄抬头,对上老寺人投向自己的两道审视目光,恭谨地道:“怎会作如此想?只是有一事,我不敢瞒。太宦您方才亦说了,全是因我之技,我才得以被择选服侍君上。但不相瞒,我于医道其实不过粗通皮毛而已,平日也以医治疔疮体热居多,昨夜实属侥幸,且真正有所助力的,非我医技,乃我所用之药。药是我义父生前所传,有止痛安神的奇效。我可将方子连同剩余之药一并献上……”

    “昨夜那药的方子,你自然是要献上的,除此,你人也要同行!”

    老寺人斩钉截铁。

    “不必多说了,这就去换衣裳,等着上路!”

    话都说到了这地步,阿玄心知再无转圜余地,更不可能抗命,无可奈何,只好道:“既如此,我听太宦安排就是了。只是恳求太宦,务必叫人好生替我照料隗嫫……”

    “谁准你随孤同行?”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阿玄回头,看见庚敖从身后走道的那个拐角处现身,旋即停住了脚步,两道目光淡淡地投向自己。

    他长身鹤立,精神奕奕,无半点昨夜曾发病的迹象,盯了她片刻,目光转向老寺人。

    “孤何时说过,要你将她留孤身边?”

    他问,语气平静,喜怒莫辨。

    茅公忙到他近前,低声道:“确实是老奴自作主张了。因回去丘阳,路上还有些日子,老奴见这秭女手脚还算利索,便想着让她同行,一路也好替老奴搭把手……”

    “不必了,孤的身边,不缺她。”

    庚敖未再看阿玄一眼,迈步从她身边越过,行出去了十来步路,忽又停住,转头道:“吩咐成足一声,至狄道后,她有任何诉求,一概满足便是。”说完大步而去,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