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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旧日皇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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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开宁予辰,将自己的手收回袖子里,攥成了两个拳头, 语气却放的更加平稳:“你是我师弟。师父一生之中只收过两名弟子, 咱们的情谊自非其他人可比,你若是就想这么过下去,我养你这一辈子也无所谓,你只要不见外人,不入朝为官, 平平安安了却余生还是……”

    “不!”宁予辰一拳砸在床柱上, 猝然道:“我不甘心!我要报仇!”

    林澄终于等到了他说这句话, 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出来, 只道:“好, 有志气, 你要报仇, 我帮你。”

    宁予辰看着他没有说话。

    林澄负着手信步走到窗前,似乎在欣赏外面的夜色,实际上则是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宁予辰的注视, 淡淡道:“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要谋害你,皇上又为何下令活埋你?”

    宁予辰道:“我无意中触犯过什么皇家的忌讳吗?”

    林澄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讥嘲道:“师弟啊,你真是傻得可怜,今日若不是阴差阳错地被我挖出来,简直连死都死得糊里糊涂——你什么错都没有,会落得这样的地步,只不过是代人受过罢了。”

    宁予辰声音一紧:“谁?”

    林澄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道:“岳王,林渲。”

    他竟果真没有丝毫隐瞒,将皇上和王爷之间的爱恨情仇原原本本给宁予辰科普了一边,让他再次好好领略了一番“古代皇家凄美不伦之恋”的故事。

    宁予辰:“……”

    其实可以不用讲的这么细,有点听腻了。

    尤其是在听的过程中还要配合做出震惊、气愤、迷茫等一系列配套表情,不但脸疼,而且真的很考验演技。

    所以好不容易等林澄讲完了,宁予辰再也不想给这个话痨开口的机会,抢先冷冷道:“所以师兄的意思是,让我去林湛面前,当一个林渲的影子。”

    跟聪明人讲话,总是让人愉快的,敏锐地感觉到宁予辰直呼了当今天子的名字,林澄展颜道:“是当林渲的影子还是让他逐渐成为你的影子,那就要看予辰你的本事了。皇上对林渲有情,与他相似的面貌便是你吸引皇上注意力的本钱。至于他被吸引之后该如何步步为营让他不能自拔,那是你需要谋划的——当然,我也会协助你,如有一日,林湛能够以你之喜为喜,以你之恶为恶,彼时天下便可尽在你掌中。”

    林澄眼神炽热,越说越是激动,当“天下”二字从他口中道来的时候,那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宁予辰耐心地看着对方,表情却渐渐冷了下来,直到林澄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他这才轻言细语地道:“好规划,好筹谋。只是……若天下到了我手中,师兄却要什么?”

    这句话轻轻入耳,林澄的神色倏忽凌厉,猛地瞪向宁予辰。

    宁予辰神色淡淡,仿佛已经从刚才绝望痛苦的情绪中彻底冷静了下来,虽然人还倚在床上,却在林澄充满压力的注视之下丝毫不觉畏惧,反倒微微一笑道:“师兄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我生性懒散好静,那些名利功业雄心壮志,于你眼中重若千钧,而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清风浮云罢了。你说得对,此仇我非报不可,但其他的,我是不会和师兄争抢的。”

    林澄看着宁予辰,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自己这个天潢贵胄到了他的面前,一下子变得不值钱了,两个人之间,宁予辰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而刚才的种种,只不过是他心情好时陪着自己演的一场大戏,实际上在对方内心深处,是对自己这样在红尘中苦苦挣扎的凡俗之人十分轻视的。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错觉……宁予辰是自己亲手挖出来的,差一点就连命都没有了。他不会有闲心去花费本钱开这样一个无用的玩笑。

    林澄收敛心神,试探道:“你的意思是……”

    宁予辰道:“师兄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也不想拐弯抹角的。你要皇位,我要报仇,正好各取所需,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协助我或者我听令于你,而是合作。”

    他这话说的的确十分不客气,见林澄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又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不管怎么说,我这条命是师兄救的,予辰不敢或忘。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既望自己能够大仇得报,也盼着师兄可以得偿所愿。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师兄,你要的东西我不会抢,也希望你能够以诚报我,有事多多通气,不要再让我不明不白地枉死一回。”

    撕开了温情的面纱,他把话说的这样清楚明白,虽然刚开始让林澄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宁予辰越是这样说,反而越代表着他的确是诚心诚意要求合作,这样一来没了后顾之忧,也就更加能够信任对方了。

    更何况宁予辰性格单纯,被父亲欺骗之后一定极受打击,现在可以说是惊弓之鸟,林澄知道这个师弟一直心仪自己,而越是如此,此时此刻越有可能害怕背叛,给他一颗定心丸倒也不错。

    林澄脸色几变,想明白了这件事之后,终于展颜笑道:“这话可就见外了。总之你我合作,当然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又怎么会担心呢?”

    他伸手拍了拍宁予辰的肩膀,温然道:“不过这事情还急不得,你先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别的交给师兄,予辰就静候佳音罢。”

    宁予辰笑了笑道:“如此,就多谢师兄了。”

    林澄走后,大概是想给宁予辰安静一下的时间,伺候的人一时也没有回来,宁予辰自己拿过一块浸了冷水的湿帕子,盖在自己的眼睛上,轻轻舒了口气。

    3022道:“你刚才……是真的哭了?心情不好吗?”

    “开什么玩笑,当然是装的。”

    宁予辰闭着眼睛,声音还带着些许淡淡的鼻音:“在我们穿越局,没点说哭就哭的本事,谁敢出来揽活。”

    “那你……”

    “我只是……”宁予辰停了停,还是笑叹了一声把话说完:“如你之前所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东西。那个林澄的确是个王八蛋,我上辈子在这个世界里会被活埋,就是他向安洋侯暗示的。只不过他打的算盘本来是先激起我对皇家的仇恨,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众叛亲离,这样才可以老老实实地为他所用,没想到功亏一篑,上次赶的不及时,还没挖出来我就已经死了。”

    虽然他的口气很轻松,和以往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但毕竟相处了这么多的世界,3022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宁予辰的情绪绝对不想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平稳,于是破天荒地安慰道:“幸好这个世界的任务本来就是让你帮助皇上来对付他,虽然林澄日后将会修订一本《大熙法典》流于后世,所以在法典修订成功之前,对他只能囚禁而不能剥夺性命,但你还是有机会出气的。”

    宁予辰笑道:“说的也是。谢了。”

    眼睛上盖着的湿帕子冰凉冰凉的,暂时屏蔽了视觉之后,其他感官就变得格外灵敏,宁予辰甚至能够感觉到那带着凉意的水汽慢慢浸润自己的皮肤,消去眼部的红肿,又一点点地下行、下行,一直冷到了心里。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和那时候被活活钉在棺材里的感觉一样,而未知的黑暗,往往最能够激发人们的不安。

    宁予辰想到,那还是自己刚刚开始执行穿越任务的时候,对一切流程并不熟悉,也还没有死习惯,他意识清醒,身体无力,能够感觉到自己被人放到棺材里,能够感觉到那棺盖被一锤一锤钉死的时候,木板传来的颤动,亦能够感觉到空气正在渐渐变得稀薄,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谢天谢地,这种死法真的是不想再感受第二回了。

    宁予辰吁了口气,猛地将盖住眼睛的帕子扯了下来,晨曦顿时洒了一脸。

    天亮了。

    高木春风,陌上花繁,宫中一向暖意融融,就连春天都要比外面来得早一些,柳树梢头已有浅绿氤氲浮动,空气中阳光与新鲜泥土的气息交织,细细的鸟鸣从一旁婉转传来。

    每年的立春之日,皇上与皇后春祭之后都有赐宴赏花的习俗,而今年更特别一些,还要再加上五年举办一次的群英会——这也正是林澄所指的机会。

    大颖朝林氏皇族是外戚夺位而来,而非以戎马立天下,因此自开国以来一直重文轻武,好美恶丑,直到林湛上位,意识到国家积弱之势已太过严重,这才开始大兴尚武之风,并且为了打破门阀限制选拔人才,更是提出每隔五年都要举办一次群英会,召集天下武功高强者前来较艺,再从胜者中选出身家清白者当做门客,有一些特别出众的人才甚至还可以成为侍卫。

    而对于宁予辰来说,这显然是引起皇上注意的一条捷径,他虽然如今落下了病根,但毕竟自小习武,天资出众,想要在群英会上出头并不算难。

    只是听闻皇上自岳王死后一直郁郁寡欢,身体抱恙,也不知道这一回的群英会,他来是不来。

    对此,宁予辰只觉得,人是他一定要杀,杀完了他自己又不高兴,这人简直有病,难受也是自找的。

    因为各地选拔上来的武人毕竟身份低微,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这群英会当然不能在宫中举办,为此,京郊的校场上特意圈出一块空地作为赛场,正对着场地处巍巍搭着一座观礼台,正中是明黄色的御座,两边则依序设有各皇亲及大臣之位。

    虽说不知道皇上来不来,但该留的位置总还是要有的。

    校场南侧则排列着数百张椅子板凳,以供到场的各位武人安坐。

    这样的安排倒是给宁予辰提供了方便,不然就冲着他长了这么一张和“死人”林渲一模一样的脸,要是真的进宫的话,恐怕还没到地方就要被黑狗血给淹死了。好在周围来自各地的武人没有认识他的,不时有人多看两眼,也不过是因为觉得这个青年长的太过好看而已。

    宁予辰没有了后顾之忧,怡然坐在椅子上任人打量,谁看他他就冲谁笑,最后弄得一群粗豪汉子都面红耳赤地转过头去,再也不敢强势围观了。

    时辰已经不早了,皇上还没有来,于是负责群英会的林澄先是领着众人向那空荡荡的明黄座椅叩拜,礼毕后,他大声向南侧武人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本王便请诸位一显身手,也好为国选拔人才。”

    他说罢后,场地边上的侍卫一敲手中铜锣:“第一场,安阳徐维信对江苏郑海晨。”

    ......

    宁予辰看了几眼就兴致缺缺地转过头去——场子中间你来我往,倒是打的热闹,只不过观礼台上的人各自指指点点,谈笑风生,就像是站在街边看猴一样,根本没把这些卖命比武的人当成一回事。那也怪不得出场的人功夫看起来都不怎么样了,想必真正有本事的侠客高人也不屑凑这个热闹,要不是因为任务,宁予辰自己也不愿意往这里凑。

    他正想着,场上的两个人已经分出胜负,看台上一阵喧哗,更有一个人大声道:“好!”

    那个人说着,竟然拿出一个金元宝扔在了场上:“赢了的那个小子,这是本少爷赏你的!”

    宁予辰:“……”

    这傻逼哪里来的?

    他这里离达官贵人所坐的看台距离不近,看不清楚那个说话人的脸,只是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想了想,见自己的座位外侧正好有一个站岗的侍卫,于是装作无聊搭讪的样子,笑吟吟地道:“哎,这位大哥,你站岗累不累啊?要不要来我这坐会,我替你看着?”

    那侍卫长这么大没听见别人同自己这样说话,不由一愣,回过头去,却见说话的人剑眉星目,如蕴春风,唇角微微翘着,似乎不笑亦是含情,艳丽中不失英气,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他没有想到这帮草莽中竟还有这样的人物,虽是男子,但也胜过万千粉黛,大颖朝本来就重视外在形象,如此一来脸上顿时有些发红,结结巴巴地道:“不不不不累。多、多谢公子。”

    其实按说如他这般年轻就到了这个品级的侍卫,一般都是世家子弟,身份比这帮江湖草莽不知道高了多少,可是说也奇怪,只要看见宁予辰这张脸,就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个世上简直没有人忍心怠慢他。再加上他的模样实在与想象中“魁梧彪悍”的武林高手相去甚远,因此对方竟然称呼了他一句“公子”,那就是相当客气了。

    宁予辰洒然一笑——就知道这侍卫肯定不能坐,要是肯坐的话他还不让了呢。

    不过通过这句似乎有点傻的搭讪,他已经摸透了这个侍卫为人不凶,还有点嫩,应该是新来没多久,于是放心大胆地打探起来:“侍卫大哥,你看,我刚来,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想冒昧问一下——刚才说话的那个官爷是什么人啊?我们比武的,只要赢了,他都给钱吗?”

    “当然不是。”侍卫看着宁予辰俊美中尤带着几分青涩的面容,丝毫没有察觉出此人乃是千年狐狸熬成的精,认认真真地回答他:“这个人乃是安洋侯嫡长子宁征,他一向自矜家世,并非礼贤下士之人,刚才的举动只不过拿人取乐罢了,公子最好不要同他接近。”

    这哥们忒实诚,还没等宁予辰打好腹稿一一套话,就把什么都说了,宁予辰愣了愣,收了几分笑意,郑重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哥提醒。”

    宁征——原来是他,看来自己是真的忘了不少,连血缘上的大哥都不记得了。

    宁予辰想到“嫡长子”三个字,微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听见校场外面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人急匆匆奔进来,大声禀道:“王爷!圣上驾到,马上便要入内了!”

    林澄一愣,不动声色地向宁予辰的方向看了一眼,带着众人下座,上前迎驾。

    宁予辰远远地混在人群中叩拜,看见一身明黄色龙袍的林湛从龙辇上走了下来。

    他上一世死的冤,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就直接被埋了,这回一看,发现这人长得人模狗样的,容貌英挺,身材高挑,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气场却很强。

    宁予辰端详片刻,突然觉得这人有点像卫锦。

    不是说长相,而是那种冷淡又高傲的气质,带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只不过宁予辰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自己这也算是回到了过去,估计在这个世界是碰不见卫锦了。虽然心中莫名有些遗憾,但他真心觉得人家小伙子每次投胎都会遇到他执行任务也算是倒霉催的,碰不着也好。要不总可着这么一个人坑,宁予辰觉得自己的良心也要过不去了。

    林湛见众人都在行礼,摆了摆手淡淡道:“朕只是一时兴起来此一观,诸位继续罢。”

    他语调漠然,姿态游离,自带一种半死不活的仙气。说完这话也不再理会其他,只是自顾自负手向台上走去。

    林湛转身落座之后,比武又开始进行起来,他双目直视前方,看起来似乎是十分专注地观战,实际上却是双目放空,心思早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每每想到那个人在棺材中活活闷死,又被大火烧的尸骨无存,他就心如刀绞,只觉得那种痛彻心扉的苦楚几乎要令他发狂。他曾无数次试着用被褥蒙住自己的口鼻,模仿窒息的感受,然而越感受,就越是痛苦。

    事实上如果不是……心中尚有不甘,他真的觉得自己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一声唱和打断了林湛的思路,清晰地在他的耳边响起:“第二十六场,安洋侯府宁予辰对广南张文偣。”

    宁予辰?宁予辰!

    那个名字透过鼓膜一直传进了林湛的脑子里,回旋,炸开,一时之间几乎炸的他魂飞魄散。

    失而复得的惊喜,不敢置信的犹疑,期盼恐惧思念埋怨……这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反倒让他在这个瞬间连自己应该做什么都忘记了,愣愣地看着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