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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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陆修泽赶到观日峰时,观真殿已经在强烈的地动中坍塌了大半,深深的地缝从地面向山峰攀爬,其中恶火灼灼,有熔岩喷涌出来,带着刺鼻的气味,但比这些熔岩更为恐怖的,却是原本潜伏于更深处、此时随着熔岩一同涌出的地火!

    世上有三种火最为可怖,一是阳炎,二是业火,三是地火。

    如今,暴动的正是世上三种最可怕的火焰之一!

    然而,陆修泽却并未将这恐怖地火放在眼中,也并未向那些惨叫哀嚎的同门投去半点目光——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观真殿前的那片混乱,眼中恐怖的黑色如同地上不知不觉中弥散出的黑火,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

    “你们在做什么?!”

    此时,正是张问之薛宁直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时,也恰好是大汉狂笑着冲向贯日真君的时候。

    若说贯日真君身旁匪镜真人的神色,是平静中带着森冷,那么陆修泽的神色则可以说是恐怖了。他站在虚空之中,明明不过是个金丹期的修士,却有着比张问之薛宁直身上更为恐怖的气息!他默不作声,眼中漆黑一片,一缕几不可见的金色火焰在瞳孔最深处闪烁。陆修泽伸手向大汉一指,恐怖的氛围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风起!

    大汉心中一个咯噔,当机立断弃下贯日真君,手中大剑以与它外形截然不同的灵巧,如雷般迅疾一转,临空劈向陆修泽,带出一道山渊般厚重剑芒!那剑芒路径之处,万物齐喑,像是连时间都停滞下来!

    呼啦!

    不知到底是因谁而起的风刮了起来,声音凄厉。

    观真殿深处的匪镜真人,便是与这二人离得远,却也被这样的疾风逼得眯了眯眼,可下一瞬,匪镜真人就明白,并非是风起而有凄声,而是陆修泽黑焰长龙飞向剑芒时带出的烈风与恶声!

    原来,早在陆修泽登上观日峰时,他便将自己的黑火撒了下去,攀附上了地上流动着的地火。

    地火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它能吞噬世上百分之九十的灵气与灵质。

    但黑火偏偏就是地火无法吞噬的那百分之十。

    不仅于此,那黑火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之心,便是面对世间三大恐怖火焰之一,也毫不退缩,扑了上去,竭尽全力地掠取着地火内蕴的灵力!

    地火多年沉眠多年沉淀,其中内蕴的灵力何其恐怖?便是择日宗那些曾经的先辈大能都没有打过地火灵力的主意。

    然而这黑火却毫不收敛自己的贪恶之心——它的主人也没有。

    更为离奇的是,面对这古怪黑火的掠夺,地火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轻易就被黑火攫取了自己的灵力,最后只能化作一捧黑灰,落入熔岩之中。

    连地火都在黑火面前这般不堪,地上翻腾的熔岩更是不值一提,是以早在黑火蔓延开去的那一瞬间,便黯淡下去,凝固干涸,如同黑泥。因此,陆修泽不过到达了观日峰上一瞬,他脚下的地火与熔岩就已经纷纷黯淡下去,唯有黑色火焰如同地狱恶鬼,在陆修泽脚下张狂狰狞地蔓延开来,然后随着陆修泽的一指,蓦然腾飞化龙,向大汉扑去,即使半路就被剑芒劈去大半,剩余的那一小半也依然如附骨之疽,攀附在大汉身上,如同吞噬地火般吞噬着大汉。

    大汉心中骇然!

    这黑火来得古怪至极,又恶心至极,不但大汉身上的避火珠防不了它,就连地火也它面前败下阵来。如今这黑火攀附上了他的身,他又怎么敢拿命赌这黑火的威力?

    大汉当机立断,大吼一声,化作一头白色巨狼——原来这大汉,竟是妖族!若非如此,大汉也不会轻易便取得了魏谌的信任!

    然而大汉却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粗狂和值得信任,相反,他心思敏锐,处事谨慎,就连为自己同胞复仇,也要先找到择日宗的克星避火珠再说。而后,大汉还不罢休,不但挑拨魏谌登上择日宗引走宗主和长老们的视线,自己更是潜入地火封印之处,引发地火狂涌,这才在贯日真君被地火反噬得最为虚弱的时候,前来复仇。

    谁知他已计划得如此周全了,最后还是被半路杀出的陆修泽打破,甚至用那古怪的黑色火焰,逼他不得不化作原型,同陆修泽拼命——如果不想像地上那些化作黑灰的地火一样被吸干,那就要赶紧杀了陆修泽!

    然而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看到这头白色巨狼后,本最不该走神的陆修泽却是蓦然心中一颤,眼底金色火焰如线拉伸,隐约化作蛇类瞳孔,脸上神色更是凝滞起来,就连黑火都不知不觉地从大汉身上散落了大半。

    白狼心念急转,眼看黑焰脱落,自己似是又能活命了,便立即歇了拼命的心思。再瞧陆修泽神色怔忪,竟是在关键时刻走了神,于是它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大嘴一张,灵气便喷吐成雾,而后化作狂风,卷挟着它向南方一路狂奔,眨眼间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这场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

    陆修泽隐瞒了这么多年的黑色火焰,也在这场变故中彻底暴露在了择日宗众人面前。但这个时候的择日宗里,无论是宗主长老,还是普通弟子,都已经再没有时间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快!!”

    张问之不顾自己被白狼打得血气翻涌痛入骨髓的身体,连滚带爬地冲到贯日真君面前,嘶声道:“快让地火停下!!”

    是的,就算那白狼走了,地火却依然没停,就算陆修泽的黑火毫不停歇地将它吞噬殆尽,但更多的地火却源源不断地涌出,像是要将整个中部琨洲都吞噬下去!

    陆修泽的黑火虽然奇特,但他又能放出多少?又能吞噬多少?

    于是整个择日宗的命运、甚至万万里之内所有生灵的命运,依然把握在贯日真君的手中。

    但面对这些地火,陆修泽的心中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向着白狼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便收回目光,若无旁人地落在贯日真君身旁。

    到了这个时候,陆修泽不再在任何人面前做任何掩饰,不但不客气地伸手拂推张问之,甚至毫不掩饰自己擅闯密室偷走衍日珠的事,将手中的衍日珠明目张胆地放入贯日真君手中。

    张问之目眦欲裂,气得嘴都哆嗦了起来,但陆修泽那黑色的火焰依然铺在地上,嘶嘶作响。张问之自认不是白狼的对手,而白狼则不是这黑火的对手,更何况陆修泽刚刚用黑火吸食了地火中的大量灵力,修为暴涨,早已不知不觉中到达了灵寂期,更张问之的修为平起平坐,再加上张问之现在有求于贯日真君,因此竟是半点不敢吭声。

    但贯日真君却眉头一皱,喝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咳咳……你竟然擅闯密室……咳咳咳……还……还将衍日珠带出禁地?!”

    陆修泽早就料到贯日真君会是这个反应,而此刻时间紧迫,于是陆修泽半点不动气,言简意赅道:“你拿着衍日珠,我带你走!”

    陆修泽伸手,但贯日真君反手扣住。

    陆修泽皱眉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顽固脾气?衍日珠可以吸收体内阳炎,只要有了它,你就不会死了!如果你觉得现在时间不够使用衍日珠,那么我带走你就是了!”

    张问之厉声道:“你不能走!”

    陆修泽全当没有听见。

    但贯日真君的话,陆修泽却不能当作没有听到。

    贯日真君道:“我不能走!”

    陆修泽不解道:“为什么?”

    陆修泽想不明白。

    陆修泽是真的想不明白:十年前,贯日真君不正是因为自觉时日无多,这才用镇压地火一事,换来择日宗高层在火烧大殿之事上闭嘴吗?如今他带来了衍日珠,有了解决阳炎的办法,贯日真君也不必再死,那为何贯日真君此刻还是不走?

    贯日真君还有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贯日真君像是叹息像是喝骂:“若我走了,择日宗怎么办?这万万里的生灵又怎么办?!”

    陆修泽早就从匪镜真人口中得知观日峰下的地火,但他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中,因此他毫不迟疑道:“若是能活,自然是他们的造化,若是要死,也是他们的命数。”

    贯日真君心中早有预料,但听到陆修泽此时的回答,依然痛彻心扉,生出一种莫大的无力和悲哀来。

    “孽徒……孽徒!”贯日真君心中百感交集,脸色潮红,嘴唇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陆修泽道:“你若是想要骂我,等到离开此地,恢复了身体之后,你想要如何骂我,我接着就是。”

    贯日真君此刻竟不知是感动陆修泽的孝心好,还是悲痛他的无情好。

    陆修泽是贯日真君收下的第一个弟子,也是他贯注了最多心力的人。他一直想要将陆修泽变成一个好人,就算没办法当好人,当一个普通人也是好的……但是他做不到……他耗费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将陆修泽变成一个人,还是没能将人的心放进他的胸膛……

    ——太迟了。

    贯日真君心中蓦然生出明悟来。

    ——尽管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去找陆修泽了,但他找到陆修泽的时间,还是太迟了!

    贯日真君心中悲痛,再想到一旁的魏谌,越发觉得对不住妹妹的嘱托。

    “我……不会走的!”贯日真君喘息了一声,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陆修泽,用严厉的目光看着陆修泽,“无论是作为择日宗的长老,还是作为贯日真君,甚至仅仅是作为一个人,我都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择日宗——你明白吗?!”

    陆修泽也忍不住变了脸色,道:“我不明白!我是不明白,但那又如何?!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明白了吗?!”

    贯日真君厉声道:“那我便教你——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为一人荣辱,弃万人生死于不顾,那就不配为人!若择日宗周遭万万人都死了,我却活着,那我就是畜生!若我今日为了个人生死而跟你走出观日峰,那我便是畜生不如!”

    陆修泽肩膀颤抖起来,一股莫大的愤怒让他几乎忍耐不住,想要将周围一切都摧毁。但他忍住了,一字一顿道:“你是一定要留在这里,一定要死在这里?”

    贯日真君这样的身体,还要强留下来镇压地火,不管他能不能成功,最后都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

    贯日真君道:“没错!”

    陆修泽认真地看着贯日真君,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去死?”

    贯日真君心中一颤,咬牙道:“没错!”

    陆修泽心中一空,那愤怒便随着心中的空洞流了出去,却将地上的黑色火焰浇灌得越发炽烈。

    陆修泽沉默了一瞬间,再度开口时,声音有些奇特,像是在颤抖,又像是在哽咽,但细细听去,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陆修泽道:“你要为了那些人——那些你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抛弃我?”

    贯日真君心中有痛,知道若他这时一死,怕是有些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但有些事却是他必须要做的,而他也必然不会选择弃万万人的死活不顾、独自苟活,于是他咬牙道:“没错!”

    陆修泽声音似是又虚弱了几分,道:“他们——比我还重要吗?”重要到一次次逼迫他离开,就为了让他不再阻拦他去死?

    贯日真君道:“是!”

    陆修泽闭上了眼。

    陆修泽又听到了风的声音。在他的母亲死了的这么多年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声音化作风,穿过了他的心脏,化作沙,掩埋了他的身躯。然后,那些曾经在他心中留存着的情绪——无论是细腻的、温柔的、憎恨的、不满的,甚至是一些细微得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绪,都在这样的风、这样的沙下,统统掩埋,最后只余一片干涸的戈壁,空旷,冰冷,死寂。

    什么都没有。

    一如他来到择日宗的时候。

    陆修泽睁开了眼,仔细地看着贯日真君,如同人生中最后一次看他。然后,陆修泽又闭上了眼。

    他觉得他已经再没必要睁开眼了。

    贯日真君此刻不再看陆修泽,也没有拿起衍日珠,反而开始吸收灵气,填充构建自己的第三个日轮。

    随着第三个日轮的构建,贯日真君体内另两个日轮也慢慢显出形体来。此时此刻,三日同现,贯日真君被衬得越发威严不可直视,叫一旁的张问之、薛宁直以及静霄道人,被这无形的威严逼得步步后退,步步远离,只有陆修泽和提着魏谌的匪镜真人还站在原处。

    薛宁直看着这一奇景,声音干涩道:“魏婓在做什么?”

    张问之道:“晋入出窍期,镇压地火。”

    但在贯日真君将地火镇压下去的那一刻,就是他身死的那一刻——这是连魏谌都已经明白的事。

    张问之三人怀着希望,又怀着绝望,迫切地看着贯日真君,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地。而匪镜真人却在这时默不作声地站在了陆修泽的身旁,道:“你这时该明白了吧?”

    陆修泽没有应答,匪镜真人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事不会总是随你所愿,因为世界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心。魏婓花了那么多年,都没能将你改变,你又如何才能改变他?”

    陆修泽涩声道:“我没想改变他,我只想要他活着。”

    只要他活着就可以了……只是这样都不行吗?

    匪镜真人淡淡道:“但他不想。”

    贯日真君会死,不是因为他不得不死,是因为他选择了死。没有人逼迫他,没有人隐瞒他,没有人引导他——这一切,都是贯日真君的选择。无论是选择死,还是选择抛弃陆修泽。

    陆修泽明白,因为就算他不明白,匪镜道人也已经冷酷地将真相撕开,摊开一切,让他将这些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他宁愿自己不明白,宁愿自己没有看到。

    而这时,贯日真君那处异变又起。

    因贯日真君身体每况愈下,早已是日暮西山之势,所以,即便贯日真君此刻已经倾尽全力,但却依然无法在他身体彻底崩溃之前凝成第三个日轮。

    若尽快不凝成第三个日轮、晋入出窍期,则贯日真君无法将暴动|的地火镇压下去,那么生灵涂炭近在眼前;而若贯日真君想要凝成第三个日轮,他便需要辅以衍日珠,徐徐图之,快则三年五载,慢则十七八年,才能顺利凝成第三个日轮。

    可现在缺少的,恰恰就是时间。

    于是事情就此进入死局。

    张问之三人也看得清楚,于是他们的眼中希望消散,再度染上绝望。

    陆修泽眼睁睁地看着贯日真君的身体一寸寸崩溃,回天乏术,却依然努力想要晋入出窍期,想要镇压地火。

    这时,陆修泽甚至觉得,贯日真君不如早早死了的好。

    陆修泽宁可贯日真君真的就这样抛下他,也不想看到他这样痛苦地活着。

    为什么要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这样为难自己?

    陆修泽不明白——他无论如何都不明白!

    陆修泽再也看不下去,身上黑火沸腾,毫不畏惧贯日真君周身的灼灼阳炎,大步上前,颤声道:“你做不到的。”

    陆修泽厉喝道:“你为什么还不死!你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还不肯去死?!”

    为什么还不死?明明知道自己做不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痛苦地苟活?!

    陆修泽应该是痛苦的,但他又是不痛苦的,因为那些痛苦已经从他心中的空洞流逝了出去,让他身下的黑焰越发沸腾,蔓延得更广,其滔滔之势在连续暴涨了几次后,竟是已经丝毫不逊于地火。

    贯日真君睁开眼,看着陆修泽身后不知不觉中漫开的滔天黑焰,蓦然醒悟,道:“你……你可以做到……”

    贯日真君抓住了陆修泽,道:“你可以镇压地火……你可以救他们!”

    贯日真君此刻已经被阳炎烧灼得只剩一半的身子,另一半已经融成了恐怖的血水。但他依然没有咽气,依然固执地盯着陆修泽,道:“你一定要镇压地火!”

    ——这是只有陆修泽才能做到的事、只有陆修泽才能救下的人。

    陆修泽伸出手来,按在了贯日真君心脏的位置。

    陆修泽道:“如果你去死,我就答应你。”

    贯日真君默然了一瞬:“好。”

    陆修泽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贯日真君道:“我知道。”

    陆修泽掌下黑焰喷涌,将贯日真君彻底化成灰烬。

    到了最后的最后,陆修泽也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那声对不起。

    而他也已经不需要了。

    因为他已经不痛了。

    陆修泽跪了下来,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肩膀颤抖。

    他应该是哭的,但是他并没有哭。

    他应该是痛的,但是他也没有痛。

    只有空洞——无尽的空洞,吞噬了他心中的一切情绪,一切的爱,与恨。

    黑色的火焰更大了。

    它变得越发狂烈、张狂,甚至是疯狂。

    它烧灼着、翻涌着,向着四周和地下延伸攀爬,像是一只永不会满足的恶鬼!它吞下了沿路的灵植灵兽、吞下了熔岩地火,吞下了它路径的一切灵力、一切生命!

    ——但是不够。

    不够!不够!

    怎样都不够!

    就算将地火吞尽,就算将生命吞尽,就算将这个世界都吞食下去,也还是无法满足,无法停下,无法止步。

    不知不觉中,恐怖如魔神再现的气势降临在观日峰上,原本因地火的消失而开始欢呼雀跃的众人,再一次沉寂下来,瑟瑟发抖,被莫名的恐惧支配。

    陆修泽拿下手,在一片黑色的火焰地狱中站起身来。

    他的发冠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没了束缚的长发四散,在热浪中被风鼓荡得如灵蛇飞扬。他回头,平日里总是以温柔捆缚的神色飞扬起来,向众人露出一个带着天生的风流和冷酷的笑。

    “贯日真君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们还活着?”

    陆修泽声音温柔,如情人耳语。

    “我送你们去地狱陪他吧。”